面对层出不穷的社会热点,我们可以选择沉默吗?
「NOWNESS圆一桌」第25期
如何“正确”参与赛博公共议题
在社交媒体上参与热点公共事件的讨论,似乎变成了一项当代冲浪人义务。
唐山事件、层出不穷的家暴案、骄傲月平权运动、罗诉韦德案被推翻、明星考编……好像每天都有新的话题需要站队和战斗。
cr. Pinterest
如果在群情激昂时保持静默,可能会被鉴定为不问世事甚至冷漠自私的“岁月静好党”;然而把自己的时间线填满为各个事件发声的动态,大概又着了马斯克的道——他在3月发过一个meme,一个小人站在彩虹旗、BLM旗、棕色人种旗前挥舞着乌克兰国旗,配文“我支持当前的热门趋势(I support the current thing)”,讽刺一种随大流、其实并不真的理解和关心世界的态度。
华盛顿邮报 The Post (2017)
社交媒体是个广场,人们理应自由表达观点,或是不表达。但是在涉及公共利益的情境中,不说点什么合适吗?只是说点什么会显得自己虚伪吗?我们要如何“正确”地参与线上公共议题?网络是否成为了我们能有所交流和行动的唯一天地?我们和几位朋友聊了聊。
在当代,如何“正确”参与赛博公共议题?
本期嘉宾
陈莉雅
独立记者
方可成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助理教授
小毛
性别公益人士
动动手指的转评赞,
是凑热闹还是真帮忙?
NN:“懒人行动主义”(Slacktivism)这个词在1995年被发明出来时,指一种自下而上的、草根阶层年轻人在较小范围内影响社会的活动。这个原本积极的概念,在互联网时代很快体现了另一面。
一种观点认为,如今应对公共事件的网络表态及其衍生出的阵营对抗,包括带标签转发、集体换头像、meme刷屏等等,看似声量巨大,实际上大多无法推动社会面的进步和变革。人们只是付出最小程度的努力收获一种“我做了什么”的自我满足感。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演播时刻 第一季 The Hour Season 1 (2011)
陈莉雅: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中,懒人行动主义即便是在网络时代,也不应该仅仅是一种消极的自我满足感。假设一个公共事件受到大众足够重视,每个微小的声音集结起来,就有推动改变的可能。不管是引发相关单位的回应、对事件进行追责,甚至是影响政策制定,这些都可以找到具体事件来佐证。
当然,推动改变还是得搭配不少前提,首先个人的讨论能以一种平等、自由、公开的方式进行发表,此外也得一个公开、透明的外部机制,让这些讨论得以延续,进而产生行动。
社交网络 The Social Network (2010)
如果说每一次的网上讨论,最终只被外界以“自我满足感”进行总结,那么该反思的可能不是巨大的转发能量,而是为什么这些能量无法顺利转化成改变,只能沦为徒劳?社会机制是缺少哪个环节,阻碍公众言论推动改变?这才是问题症结。
小毛:没必要过度指摘,因为这已经是中文舆论场残存的为数不多的公共空间了。互联网本不应该充当社会进步和变革的前线,与其批判转评赞是凑热闹,不如问些真问题:为什么年轻人被逼退到了只剩互联网?
其次,社会运动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在当下就及时显现的。我很喜欢淡豹说过的一段话,“历史中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历史实践的意义。参与者可能是跟着去上街谈恋爱、逃学、蹭车去音乐节……但这些恰恰是浪潮的一部分。”转评赞也是浪潮的一部分。
华盛顿邮报 The Post (2017)
方可成:关于“Slacktivism”的讨论大多是基于西方语境的,我们需要注意到它和中国语境的不同。在西方,公共参与的渠道是通畅的,你可以上街抗议,可以发传单和彩虹旗,可以组织草根运动。当你拥有这些渠道的时候,如果不去使用它们,而是停留于换头像、参与参与“热搜”,那的确可以称为“懒人”。人们对“懒人行动主义”的批评,有一个基本的预设是:你本可以做更多。
阿黛尔的生活 La Vie d'Adèle (2013)
这些在国内的语境下就变得非常不一样了。在极少数情况下,甚至换头像和参与热搜都存在风险,那么用“懒人”来形容就不太恰当了。
我觉得,在国内,这些“懒人行动”其实是公共参与的“入门练习”。它很方便,而且风险相对较小,可以让很多人第一次体会到参与公共议题的感觉。其中一小部分人,可能会进而发生更深度的参与。
审判!但审判的是谁?
NN:在一个社会热点爆发后,我们经常看到有网友感叹“朋友圈只有我一个人发声,其他人都不说话”;与之相对的是“我不像他们一样凑热闹,因为没意义”,也多次目睹很多讨论最后变成了各个阵营间的互相攻击。
奥巴马曾经评论过“觉醒”(woke)风潮下的社媒运动:“人们好像觉得,带来变化的唯一方式就是尽可能对其他人进行居高临下地评判。如果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投石子,那你可能无法取得什么进展”。为什么如今的公共讨论大多走向了网友互相审判?我们有办法避免一些无效投石子、把重点扳回事件本身吗?
聚焦 Spotlight (2015)
陈莉雅:面对一个复杂的议题,最偷懒的参与方式就是将议题去脉络来讨论,把反对者贴上标签,释放假消息模糊视听,或是把相关的讨论迷因化,这些操作都能轻易地让一个严肃的话题沦为一场失焦的口水战。
要避免这种社群操作很困难,但如果想阻止此种讨论风气的蔓延还是有机会的。从个人层面来说,必须学会分辨眼前的信息,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价值立场?同时主动搜寻不同信源、观点,搞清楚自己看见的是主观事实还是客观事实,尽可能让事件还原到相对完整的样貌,这样才可能不让自己被风向带跑,让事件回归事件。
华盛顿邮报 The Post (2017)
小毛:奥巴马的这条评论不一定适用于中文互联网语境。在我看来,中文线上讨论的最大危机绝不是“互相投石”,而更接近网友感叹的“沉默的大多数”认为网络讨论是“无意义的凑热闹”,所以我认为应该允许关于后者的抱怨存在。
至于把讨论扳回事件本身,需要的不仅仅是网友的自觉,而是那些拥有更多资源的机构媒体、意见领袖等对事件进行更多维、更深入的关注和剖析。如果整体的讨论环境无法提供这些信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要求普通网友拥有全面的智识和深刻的见解只是挑了个软柿子来捏,掩耳盗铃罢了。
方可成:良好的公共讨论不是自然而然就能发生的,它需要在特定的环境当中,遵循一定的规则和流程。今天发生在社交媒体上的公共讨论之所以常常走偏,甚至沦为互相的攻击和审判,就是因为社交媒体提供的环境并不适合公共讨论,而且缺乏规则设定者和讨论引导者。
聚焦 Spotlight (2015)
具体来说,社交媒体的环境更加鼓励情绪化表达(因为情绪化的内容更吸睛、更吸引点赞和转发,也就天然在社交媒体上更有传播优势),更适合承载碎片化的表达(界面和功能就是这样设计的)、不负责任的表达(因为发言者躲在网名乃至小号后面),以及脱离语境的表达(对话者彼此并不了解乃至根本不认识,也缺乏前后文语境的展开)。实话说,这样的环境能够带来健康的公共讨论才是怪事。
所以,如果要拥有高质量的公共讨论,我的建议就是脱离社交媒体的平台,在一个安全、相互信任的环境之下,遵循一定的规则和流程来展开讨论。或者,对现在的社交媒体进行彻底改造,想象一种新的、以支持健康公共讨论为目标的社交媒体。
商业社会的进步性
变味了吗?
NN:近来有越来越多的批评指出,骄傲月期间换上彩虹logo、发布彩虹商品的企业只是利用少数群体的购买力,把推进平权的运动转化为了消费主义行为和公关秀,线上互动数据最终变成年终总结上漂亮的数字,它不能帮到真正需要帮助的群体。环保主义、女性权益等等都陷入过同样的争议。
如果你在网上出于好意的一个转发、点赞,到头来只是为某人和某机构的盈利做贡献,它还有意义吗?我们如何看待商业组织在社会事件中的作用?
骄傲 Pride (2014)
陈莉雅:当一个公共议题被过度消费化,确实很有可能让行动的本质变得模糊,甚至被收编。但若因为一项运动沾到盈利或消费主义,就全然抹杀这件事的意义,又不免会落入一种非此即彼的思考模式。
从许多国家的社会进步历程来看,尤其事关弱势群体的权益,一般会经历几个不同的阶段:最初是被噤声、被“消失”,或是遭到污名化;再来可能会进入抗争期,完成一些阶段性目标,接着慢慢进入大众视野,可以被讨论等等;最后是成为被认可的价值,与主流价值成为一种动态竞合的关系。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过程不一定是线性过程,有些连抗争期都走不到。
米尔克 Milk (2008)
以台湾婚姻平权走过的四十几年来说,在第一个阶段时,有关同性恋的讨论是被各种污名化,然而对于当时一些争取权益的团体来说,坏消息总比完全没有消息好,因为至少说明了议题开始进入公众视野。试问在这个阶段,有哪些(大型)企业会对此社会运动进行宣传?
事实上,对于大部分的企业来说,尤其是越大型、越商业化的企业,连表态也是经过多方考量的,无论它是支持怎样的进步价值,就表态这件事来说绝对是保守的。
在我看来,当一项社会公共议题开始被企业消费时,无需过度担心事件本身失去意义,反而说明它在消费市场上至少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反过来说,假设一个议题在一个社会里,是任何企业都避之唯恐不及、连提都不敢提时,那就说明它还处在第一个噤声阶段。
芝加哥10 Chicago 10 (2007)
小毛:许多此类攻击最开始的意图并非为了行动的改善,而是意在压制其本身的活力。所以首先要破除的是对“推动社会进步的行动应该一尘不染”的刻板印象,而不是顺着对方进行徒劳无功的自证清白。社会运动和开公司、组建家庭、做科学实验一样复杂和混沌,有好事就可能有坏事,有联合就有可能有分裂,进一步就有可能退三步。
不过,盈利组织或者说商业在社会正义中充当的角色确实值得警惕,因为相比之下,消费主义才是这个世界的运作逻辑中不可缺失的环节。如果人类不可能从头开始全盘重新来过,那么公共议题被收编就是很有可能的。
不要抬头 Don't Look Up (2021)
方可成:这些质疑同样是基于西方语境。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来说,我们是在饭都还没吃饱的情况下担心肥胖症。在我们的语境中,有几家企业敢于公开挂上彩虹旗?又有多少企业做过扶贫之外的社会公益行动?
现阶段,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尽量多地提倡盈利组织参与推动社会进步的活动当中,因为这样可以让相关议题被更多人知晓,也就是所谓的“破圈”。即便是一场公关秀,即便最终只是为企业盈利做了贡献,那也比让相关话题一直都局限在小圈子里面要好。
面对层出不穷的热点,
我们还能做什么?
NN:对于简中网友而言,社交媒体似乎是参与公共议题的唯一空间。你可能并不想冒险和自己的家人、同事讨论那些容易上火的问题。当层出不穷的社会热点让人窒息时(这大概是可见的未来),怎样的交流和行动方式才算健康?我们还能做点别的吗?
不要抬头 Don't Look Up (2021)
陈莉雅:在如今社媒几乎垄断言论市场的情况下,每一个公共议题都在面临各种“消解”的力量,它有各种形态:
一种是“竞争”。当你在浏览动态时,前几分钟可能看到一个触动你的公共事件,你点了赞、转发,刚想进行一番思考,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是亲友的玩乐动态、小动物照片或下一个热点,此时你的注意力很可能立刻转方向。
另一种是“局限”。当你看到朋友圈的同温层集体关注某个事件时,当下会放大你对这件事的情绪,影响到对这件事的判断。反之,当你发现同温层对此事件的立场与你完全相反,为避免可能的纷争,你可能会选择噤声。
不要抬头 Don't Look Up (2021)
假设希望持续促进整个公共讨论,无可避免地就是要跟这些消解的力量对抗。在这当中保持对各种言论的谨慎态度就相当重要,不要轻易被舆论影响,也不要把参与公共议题视为一种赶流行的方式,不是说每一个公共议题都得沾上一点,就说明自己是个具备独立思考的公民。
另一方面,尽可能听听不同的想法、意见,或许这个过程会让人相当不适,但这也是参与议题的一种方式。
最后就是,即便现阶段无法推动改变,但也不要放弃持续关注,深入观察议题的走向。如果可以,记录下真正重要的事。
聚焦 Spotlight (2015)
小毛:第一,找到同温层很重要,对很多在立场上占少数的人来说尤其如此。不要对呆在同温层有羞耻感,同温层可以给我们充电,帮我们保持心力。保护自己和向外求索是同样重要的,甚至是更重要的。
其次,换一个角度思考和同事、亲友争论时对方展现出来的“不理解”。比如,面对否认性别暴力的存在还建议女性“保护自己、不要出门、少点偏激、找个对象”的人(这类人往往都是男性)。
要知道,这背后其实是他们的焦虑,他们一方面无法适应和接受自己的女同事、女朋友是女权主义者,另一方面又摆脱不了“你一定想从我这里学到点什么”的爹味习惯。问题绝不在我们,我们早已经把他们甩得远远的了,以后还会更远,我祝我们都走得更远。
妇女参政论者 Suffragette (2015)
最后,主动向自己想要靠近的人的发起链接。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能编织更庞大、更坚固、更可靠的网,保护自己也保护社群。
方可成: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多,比如:
第一,仔细甄别你所获取的信息,提高自己的媒介素养,尽量少成为虚假信息的转发者,尽量多成为优质信息的分享者。在社交媒体的网状传播当中,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的节点。如果我们这些节点都能分享转发更多的优质信息,而不是任由那些情绪化的、劣质但吸睛的信息占据社交媒体,那么公共讨论就有了更好的基础。
聚焦 Spotlight (2015)
第二,很多人现在害怕进行公共讨论,是因为有被网暴的风险。所以,当你看到有人遭遇网暴的时候,即便不敢公开站出来,也至少可以给受害者发一封私信表示关怀,并且向站方举报网暴者。恶人的嚣张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围观者的沉默。
芝加哥七君子审判 The Trial of the Chicago 7 (2020)
第三,网络并不是参与公共议题的唯一空间,线下面对面的交流其实更适宜讨论,尤其是在与信任的朋友之间。而就算是在网上的讨论,社交媒体也并不是唯一的空间——比如,用邮件的形式和朋友沟通,看上去方式老旧,但结果可能会比微博、微信上的互动好很多,因为邮件能容纳更深入的阐述,也能鼓励你做更多的斟酌,而不是急于把信息发送出去。
总之,对每一种讨论媒介的强项和弱点都先做一番思考,对更健康的交流一定会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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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选择发声吗?怎么看待”沉默的大多数“?
编辑/Tianli、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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